陈嘉映:"中国是一头睡狮。"
文章节选自陈嘉映自选集《思远道》
五味盐
任何一种生活都可以是好的。有更好的,也许有最好的,但没有唯一的。
羡慕让人怨天尤人,钦慕让人爱命运。
责任从不落到缩在后面的人的肩上。道德的困境要人主动去承担。
德谚说:上帝惩罚他所钟爱之人。
也许真有人无所畏惧。但那些行住更高存在的生命怎能不心怀敬畏呢?
君子坦荡荡,就是说无论君子怎样虑远,怎样任重道远,甚至中心惶惶,都不会唉声叹气。
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另一层意思是:英雄自有不同凡庸的成败标准。拿破仑大概是失败的,而我们要能熬上一个副经理,可算是大大的成功呢。
维特根斯坦
适者生存。于是,英雄毁灭了,病毒、虫豸还一代代传下去。
值得关心的只是更高的存在,而不是更久的。
粗野也是一种力量。但从词汇上看,撒野撒泼与刚强正相反对:刚强的力量来自行为的控制和组织,有人称之为Will zur Macht。
这类向上的力量,如体育运动,包含着美。这就把它与堕落的力量如放任、撒野和凶残区别开来了。
成功不能证明一种生活方式;明天什么都可能发生。自信不能评判的,幸运也不能。但仍然,有人生活得好,有人不好。
Hegel说:近代的教养足以使每一个人为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。为酗酒,为追逐女人,为不关心公众,为庸碌无为,为出卖朋友。而且可以说得自信,堂皇,还可以恳切。
然而,事情是怎样,它还是怎样。看似一个充足理由的世界,其中却永远有原则,有善恶,有裁判。良心熟悉它们,理性了解它们。
就说人生是一场大梦吧,梦与梦也是那样不同!
我喜爱充满生活欲望的人,他们兴致盎然,不打搅你的灵魂。在那些斤斤计较的人身上,有些琐碎的欲望,但不见充实的欲望。
人的善意是可信可喜而不可依赖的。
得意的俗人是唯一招人讨厌的俗人。那些不屑于凡俗的凡夫俗子让人难堪。
说一个人有思想,就是说他不只重复别人想的。
说一个人有感情亦复如是。真感情总有独特的,滥动感情只是对感情的模仿。
两种声音不折磨人;爱人的和智者的。
爱是联结精神和世俗的纽带,绝不媚俗的人,连爱也不能了。
既要走自己的路,就该让别人走别人的路。
然而,爱,友谊,责任,关怀呢?爱而不妒可能吗?关怀而不干预可能吗?
萨特 波伏娃
有情的,强,弱,都有苦处;无情的,强弱,都无趣。
友爱充实,这一点把友爱从一团和气区别开来。
没有共同关心的事情就不会有浓厚的友情。而有了共同关心的事情就不可能总是和气一团。
爱中有需求,于是人们就把需求称作"爱"了。他们爱起一个人来就像烟鬼需要烟土一样。
被爱是幸运的。只有爱使人幸福。
没人来爱,倒也罢了;人若不自爱,还成何体统?
最可怕的是不再爱,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。
更可怕的是没有任何办法预防这种危险。
精神生活不特指读诗,听音乐会,写哲学论文。盖房子,侍奉病人,为朋友跑跑腿,坐监牢,跑步,只要贯彻着悟性,充沛着精神,就是精神生活。
精神不领我们到生活之外;精神深化我们的生活。
性格不是显现在顺境中。强者是在不能的所在能。
孤单时不奋斗的人从来没有奋斗过;他也许随着潮流涌动过。
被喜欢不是什么可以得意的事。人不是也被跳蚤喜欢么?
非要带几分虚浮矫饰,爱才光彩夺人。太深重的爱倒像一袋泥沙闷上心头。
自然设计了多少机巧,把爱弯向亲热。谁要不肯沿这条曲线滑下,就招不到亲人。却也不会长留爱中;只被沿着切线抛向没有爱也没有亲人的空间。
是引力不可知呢抑或不可知才吸引?生存吸引人,因为其中总有暧昧的东西。
人通常是被推走的,不是被引着走的。有了动力,才谈得上算计。经济服从情趣。在一切游戏中,情趣都是第一位的,规则是第二位的。
缺乏想象或缺乏事实都同样单薄。二者的融会千百倍地扩展人生的领域。
我们并不只生活在粒子之间;还有波呢。
人心底有股傻气,谁对宇宙加给他的规矩都有厌烦的时候,谁都愿说几句疯话,作一点丑态。
永远一本正经的人真倒霉。
谁也别嫉妒谁。有人成功,有人得到敬,得到爱,得到钱,得到赏识;这些都是牺牲了另一些得到的。
喋喋不休议论自己痛苦的人,让人为他感到羞耻。
痛苦是无法议论的;所以我们在艺术中找到它──艺术表现而不议论。
不过,能够表达的痛苦总还有点美味在里面。那种当真透不进光线来的痛苦才真叫苦。
世俗观念离不开比较:谁钱多谁官大谁更漂亮谁更好心。要比较,就要把被比较者分开。但人与人,人与命运怎么分得开呢?人们不是在一起受难,相爱,幸福么?幸福不会是单属于一个人的。同样道理,幸福不会是许多幸福的总和。
运气是可以比较的;命运却总是独特的。
人一过三十岁,主要的事情就是为自己的弱点寻找堂皇的说辞了。
成年使我们增加谅解,减少了解。
天空向地平线弯曲。
义务重了,冲动轻了,这大概就是人生的步伐。
人很少靠内省了解自己,他多半倒是靠内省欺骗自己。这大概是古人慎独的道理。
本质不仅是渐渐被发现的。本质也是渐渐生成的。
我们随时为自己提供示范。我们随时让本性成长──这样或那样。
乌兰诺娃评论她芭蕾生涯的话,于人生大舞台也很中肯;后来我们真正地懂得了生活,惜筋骨已不敷用。
大鹏飞兮震八裔,中天摧兮力不济。这是够惨淡的。但更惨淡的是在末世中沉沦,连失败的悲鸣也难听到。大多数的失败并不悲壮,只在些琐琐碎碎的得意失意中了结。
幸福青年会不庸俗么?老来福气才叫福气哪。
未来使今天光明,而以往使今天温暖。
生活中最基本的──光明和温暖。而最能打动人的,是人渴望温暖。
这世界上,谁不该得到温暖呢──冰冷的日子这样漫长。即使这边也常是冷冰冰的。
那些冷血的、从不需要温暖的生物让我们无可奈何。
太阳,它又去照临黑暗的那面了。
出自爱心的努力本身就是报答。如果事后说:白努力了一场,那他爱得不够真诚。
在高贵的事业那里,成功是手段而不是目的。成就的动力处在它曾索求过那么多美仑美奂的努力。
尼采
贫瘠的时代难以滋养巨人。侏儒中的巨人可能仍很矮小。
"中国是一头睡狮。"
"是不是狮子我不知道,但她始终睡着。"
中国文化一代代传承,像几千年的老酒一样醇厚,却也尝不出半点烈性了。
继承往往是无意识的,反对则多是著意的。
西方最让人倾慕的是那种无穷的开拓精神。而我们每介绍来一种新思想,很快就把它拧成主义的枷锁套在自己的脖颈上。
没有自由竞争的社会,也没有不竞争的社会。问题在于一个社会用哪些规则来调节竞争;聪慧还是狡诈,勤奋还是凶狠,正直还是谄媚。
谁说咱们中国人竞争得不激烈?
慷慨者施舍于你,仁者善待你,深情者爱你,你都无动于衷。一个吝啬鬼给你几文大钱,一个暴君没有鞭打你,寡情人向你微微一笑,人哪,你怎么就美得屁颠屁颠的?
中国人各个有保密习惯,说是世风恶浊,不瞒不骗过不了日子。
你可一试明心待人再来作这样的发言?
"看透了"是一种无可辩驳的认识。但人世上有几成是认识?谁没见过把一切看透了的人在蝇蝇苟苟的事端上争得格外起劲。
中国人多容易为自己的善良感动。给过路人一碗水喝,就觉得向世界施了恩情,以后凡不顺心,便抱怨世界不公平。一帆风顺的,相信都是用自己的善良换来的;倒霉不济的,都怪自己太善良,叫刁钻的占了先去。自鸣得意的,确信善意除了感动自己以外,还该让人人感动一遍;自哀自怜的,简直觉得自己在为世界殉难,当然不屑去了解世界可曾因他的善意受益丝毫。为了保证人人的心地善良,不得不把污糟不良统统扔到外面去,于是偌大一个中国弄成了一个大垃圾筒。
邪恶不是什么抽象的东西,它不落实到每一个人头上就不肯罢休。
一个民族的劣迹要由这民族的一个个人来承担或洗刷。
中国人常因西方人对中国文化感兴趣而感到自豪。何止中国文化?西方人把洞穴文化和恐龙化石都收集到他们的博物馆里去大加赞赏。我们确该和恐龙一道自豪呢。
车到山前必有路,这哲学百试不爽;虽然那路领到的所在可能颇令人晦气。
从不向前移动的人会说它正在打基础。历史和个人发展却都说明,基础从来不会足够牢固,从来是岌岌可危地向前迈进,然后反回头巩固基础。
政治最险恶之处在于它必须习于利用人的弱点。
让我们这些没选上这门险恶职业的人记取:勿利用人心的弱点,亦不可臣服于人心的弱点。
康德
生活真容易变得有趣。所以没有人思考。
应当让无能的安乐,有能的施展雄才。实情却往往是:无能的不幸,有能的去谋取安乐。
积久吸毒的人,一旦戒毒,会很久恢复不了正常生活。
但就应当永远这样吸下去么?
一触到蝇头小利就张牙舞爪的,在强力面前总宣扬安天乐命。
一不当心,就会被语言挟制。循着常套滔滔而下,与心意脱了环。大多数文化产品就是这样来的;人称舞文弄墨。
性的职业化体现在妓女身上,文化的职业化使一个人变成作家,一本又一本地写书。
各种体系都可以给人生一个大体完整的解释。通常不在于:谁是正确的;而在于:谁是中肯的。
不能要求人人都从同一角度看待事物。真见却是说:如果你站到这里,你也将看到同样的。
了解人心固有的界限,我们就变得更宽容了。
不会有任何一种理论能证明人应当从善。善是一种感召,从善自有诱人之处。
没有一种干干净净的高尚。高尚是在浑浊的人世一点一点争取来的。
众星背后,天空黑洞洞的。
生活不证明什么。生活就是有所领悟地生活一场。
思庐魔历
双11首发 | 思庐哲历:一本记录时间、空间、存在者及剩余物的魔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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